「所谓『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牡鸡司晨,天道不允』,现在你们该知道指的是什么了——根本不是指皇后专权,也不是指长乐大火,而是离国公主乱政,天现断虹。」
「至於离国,和你没关系,」秦长歌淡淡道:「和他,和楚非欢这位离国王子,当然有关系。」
容啸天猛地退了一大步,而祁繁短促的「啊」一声。
楚非欢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室内一时沉寂如死,半晌,祁繁涩声问:「那『所请之事,务祈垂许。伏惟珍摄,不胜祷企。』又该如何解释?」
他脸色苍白,犹自抱着最后一分希望,然而说话时,连嘴唇都在抖动,而容啸天手指紧紧扣着身后的桌子,唇色青白,死死瞪着根本不肯看他的楚非欢。
「如何解释,还要问我?」秦长歌懒懒道:「公主势大,诸王子合纵连横,作为武功高强,且与西梁皇后交情匪浅的在外王子,以兄弟之情动之,争取一下援助,很正常吧?」
哗啦一声巨响,容啸天站立不稳,撞翻了桌子。
桌上茶盏瓷杯哐啷啷一阵乱响,跌到地上碎成一片,溅出的茶水湿了容啸天袍角,而他呆立当地浑然不觉。
素玄飞快的探头进来,看看没事,立即又消失。
祁繁却在深深呼吸,脸色惨白如纸,显见在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半晌道:「证据,他是离国王子的证据。」
秦长歌伸手就去拉楚非欢衣服。
卷一:涅盘卷 第八十章 自戕
沈默如玉雕的楚非欢立即抬手,按住了秦长歌毫不羞涩的禄山之爪,无声摇头。
秦长歌也摇头,怅然轻声道:「楚兄,我知道你心丧如死,早已不愿再计较红尘恩怨,但是,我不相信你愿意至死都背负着叛徒之名去地下见睿懿皇后,皇后自己,也定不愿你蒙冤终生至死不雪,这是你洗雪冤情的唯一机会,为皇后,为你自己,你都不能无动於衷。」
楚非欢偏头听着,平静的目光微微变幻,想了想,缓缓松开了手。
自己去解领口。
秦长歌一笑撒手,注目祁繁两人,道:「你们一定听过离国皇族的传说,离国皇族自称是深海蛟龙之后,其子孙后裔,确有异於常人之处,最明显的,就是凡离国皇族男性,身上都有宛如金鳞的胎记,他们称这是龙鳞,皇权神授,违者不祥,这是众人皆知的神蹟,百姓深信不疑,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无论离国政局怎生混乱,执政者如何昏庸,少有人能取而代之。」
说话间楚非欢已解开衣领,锁骨下侧,心口之上,一小片微金之色的胎记赫然在目,其形如一条鲜活摆尾的鱼,色泽明润,在苍白肌肤映衬下,有一种灼灼的妖艳。
祁繁已经说不出话来。
而容啸天呆怔着,脸色如死,满头汗珠滚滚而落。
半晌嘶声道:「他在桥上……他在桥上说,对不起皇后……」
「阴错阳差啊……」秦长歌叹息,纵使她这般强大心志,依旧不能不为命运的残酷而黯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楚先生那日接到密信,因为毕竟是来自家乡,说不挂念是假的,可能去见了?然后耽误了一些本来可以提前预备的事?所以你觉得亏负了皇后?这其中种种,我不能猜出究竟,但是,一定有隐情,是吗?」
默然半晌,楚非欢道:「那日我心神不宁,本想去宫中见她,要她好好防备着,结果接到密信,当时我想,也许我心神不安,是因为国内出事,父亲被制?而不是她有难?便没有多想,先去见了使者,结果……我是对不起长歌。」
「你在宫门外,见的太监,其实不是西梁宫中人,对吗?」秦长歌已经不忍看那两人脸色,也知道他们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干脆代他们问个明白,也好将楚非欢洗刷干净。
「是,也不是,」楚非欢顿了一顿,才答道:「他是离国人,却是在西梁长大,是我三哥潜伏在西梁的暗探,出事那日,救溶儿离开皇宫时,我在宫门前耽搁那一阵子,就是去找了他,我要他帮我查探这事线索,后几日我频频出门,一是回覆一直在催我回国的哥哥的信使,一是和他联系,那夜宫门前,我就是去见他。」
秦长歌道:「可有证据?」
「他姓欧,其实是欧阳,欧阳是我离国大姓,他去掉姓氏的后一个字隐姓埋名入了宫,这人皮色白,双眉分得很开,眼神灵活,年纪很轻,早先在华妃宫里,后来被得宠的柔妃要了去。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宫,如若不信,可以去查。」
微叹一声,楚非欢道:「怕先皇后责怪,这些事,她不知道。」
是了,是小欧子,锦云被杖杀那夜赶来报信的小太监,他原是华妃那里的管事太监,被柔妃看中,硬是挑唆着太后要了来,来了之后却不知为什么细故,不得柔妃待见,又罚下去做了杂役太监,难得他宠辱不惊,一直毫无怨言,本分得很。
点点头,秦长歌道:「是,我知道有这个人。」
此语一出,那两人脸色又白了几分。
死寂。
僵滞。
连空气也似乎因为这凝重的沈默而浓重如淤泥,越来越紧,越来越黏稠,令人呼吸生滞,心跳渐缓,重坠,沉落永无天日的深渊。
良久,祁繁惨然一笑。
容啸天跺跺脚,不敢看楚非欢,手腕一振,长剑一横。
却被祁繁拉住。
怒瞪祁繁,容啸天骂道:「你拦我做什么?你忘记我俩那日的誓言?要苟且偷生,随便你,别拉着我!」
「你还是这个火爆脾气,若非如此,又怎会……」祁繁苦笑,「不过我比你好哪里去?稍安勿躁,你想死,我不拦你,但你还有件事没做。」
容啸天一怔,祁繁已黯然道:「死容易,但是我们凭什么把人家害到这般地步,一句话不说,一声错不认,抹个脖子就想了事?」
容啸天恍然,道:「是我疏忽了。」二话不说,大步过去,扑通一跪,头一仰大声道:「我不求你原谅,我只为自己心安,话说到如此地步,就算还没查证,咱兄弟也知道定是冤狂了你,大丈夫敢作敢当,我错了,我给你磕头赔罪!」
他砰砰砰连磕三个头,又响又重,楚非欢早已转了轮椅方向避了开去,抿唇看着窗外,侧脸瘦削秀逸,他遥望窗外枝头残花的神情,无奈而悲凉。
祁繁也过来,淡笑道:「我兄弟磕这头,不是为了换得你原谅以此求生心安,你当心知。」说着也是三个响头,完了两人起身,对望一眼,一笑。
齐声道:「好兄弟,送我一程!」
金鐧闪耀,碎光万点,呼啸着砸向容啸天天灵盖!
长剑冷锋,星菱无数,厉鸣着刺向祁繁心口!
毫不容情的杀手,无一分犹豫与冲疑。
罡风怒卷,激起秦长歌长发飞扬,如一匹黑色丽锦,刷的展开。
「嘶!」
忽有一线绿光,激射而来,活活两声,便缠住了金鐧,绿光一扯,扯得那沉重的金鐧一歪,正正砸上长剑,呛啷一声,有绿色粉雾四射绽开,与此同时长剑落地。
绿光亦卷着金鐧落在地面,铿一声尘灰四溅,硬生生将青石地面砸了个坑。
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弹跳了一下,然后软软落地。
定睛一看,不过一截尚自微绿的枝条而已。
那绿色粉雾亦缓缓在地面覆了一层,却是枝条上的叶子,被强大剑气瞬间粉碎。
寂静中有人不疾不徐笑道:「你好耐性,偷听了这半日,到现在才出手。」
有人朗笑着进门来,笑道:「须知死容易,死之前还要尽认己过,以自身折辱来还他人公道可不容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又有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祁容二位,虽说犯下大错,但光明磊落,直认己非,不饰言讳过,不逃避责任,相视一笑了此生 - - 英风豪气,兄弟情谊,真令素某倾慕不已啊。」
祁繁注视着地下金鐧,神情黯然,良久道:「我们发过誓,但冤枉兄弟,必自裁以谢 - - 」
「刚夸过你不逃避责任,现在你又来了。」秦长歌神色不动,「你自己觉得欠着楚兄一条命,死了就能心安,可是人家要你命有何用?别什么事都拿死来解决,要我说,还命容易赎罪难,你们是在避重就轻。」
「什么意思?」容啸天怒道:「我死也不对了?」
「就是不对,」秦长歌根本不把他的怒气当回事,「第一,这事走到如今这地步,归根究底,都是因为当年睿懿皇后被害一事而起,始作俑者尚未找到,大家的仇还没报,你们死什么死?第二,楚兄的腿,我刚才看过,未必没有一点恢复的希望,你们两个,难道没有责任去帮他恢复完好的肢体?」
祁繁动容,道:「还有希望?那是灭神掌啊。」
「神也能灭的灭神掌,如何没能灭得了肉体凡胎的楚兄?」秦长歌侧首向楚非欢微笑,「你当时腰后有东西的是吧?」
抬头看她一眼,楚非欢平静的目色也有了惊异,默然点了点头。
「所以,要死,你们俩得把这两件事办完再死,这是你们的责任,没理由推卸给别人,」秦长歌很和蔼很没意见的笑,「到时候,我不会拦你们的。」
对望一眼,祁繁和容啸天长叹无语。
素玄已笑道:「既然暂时不死了,以后还要在一起,不妨相逢一笑泯恩仇,将往事揭过……请容在下做东,聊备薄酒,是也非也,尽付一醉吧。」
容啸天默默呆立,半晌道:「不必了!」长啸一声,一阵风似的卷出去,啸声里无尽怨愤,祁繁轻轻一叹,道:「帮主好意,只是在下兄弟无颜再领……明姑娘,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否则我兄弟便是做鬼,也难以去地下见先皇后……以后但有吩咐,必不敢辞。」
他最后一句,却是向着楚非欢说的,随即默默施礼,去追容啸天。
这样就好,秦长歌并不阻拦,立於原地微笑,她早就想好了,冤情要洗雪,那两个的命也要留下,非得买一赔二?她不做亏本生意的。
她轻轻在楚非欢轮椅前蹲下,看着他的眼晴,道:「回凰盟吧。」
楚非欢立即摇头,「我已是废人。」
他看了看素玄,道:「就是素帮主这里,我也不会多呆,前此日子病重,最近好多了,也该离开了。」
他语气坚决,显见不容商量,秦长歌和素玄对望一眼,俱心有灵犀的不再说话,素玄笑道:「吃饭吃饭,五脏庙填饱最重要。」
一席饭吃得其实颇为沉闷,楚非欢吃得很少,一直在默默沉思,他因为重伤的原因,很多食物都忌口,炽焰有专门的厨子给他做药膳,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而已。
席间素玄提起邀请秦长歌过来一事,道「上次那个刺客,敝帮查出来他的身份,是陇东人,安州人氏,叫庞鹰,是陇东大豪安飞青的死士,他说他接到的命令是将你带出炽焰总坛后便杀掉你,至於为什么,他不知道,我请你来,本是想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动作,不想却得知了衡记的真实底细。」
「我今天本就是想对你和盘托出的,」秦长歌笑吟吟,「不过素帮主,难道你不觉得你也应该对我坦诚么?」
向椅上一靠,素玄偏头看着秦长歌,目光明亮的微笑,「我不相信你猜不出 - - 是的,炽焰大举南来是为先皇后报仇,而触山山巅的坟墓,葬的便是她的遗骸。
楚非欢震了震,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秦长歌已笑道:「那我重新介绍一下吧,凰盟,先皇后的地下势力,近三年来所谋所思 - - 唯报仇而矣。」
「彼此彼此,」素玄目光一凝,灼灼华彩,「如此,安飞青之事,咱们谁去都一样 - - 先不谈其他,仅凭此缘分,便当浮一大白。」他亲自起身给秦长歌满杯,又俯身去给楚非欢斟酒,道:「这是碧玉罗,暖醇得很,最适合你,喝上一杯活活血。」
楚非欢手一伸,盖住杯子,摇摇头,他动作快了些,袖囊里有什么硬物碰着了白瓷酒杯,叮的一声轻响,楚非欢神色一变,赶紧去摸,摸到一半却又突然顿住,看了看秦长歌,又掉开目光,他这一番动作看在秦长歌眼里,未及疑惑,素玄却已笑道:「莫砸到你那宝贝玉锁片 - - 不过隔着衣服,想来是不妨的,怎么不取出来看看?」
他感慨的摇头,又道:「那日你初来时,手里紧紧攥着那玉,静安王说要拿匕首去撬,我赶紧拦住,费了好大力气才取下来,险些伤着你的手指, - - 他就是这点不好,手段太过暴虐。」
他劈里啪啦把话说完,才发现桌上其他两人都神情有异,楚非欢抿唇垂首,手指紧紧扣住袖囊,秦长歌却已缓缓搁下筷子。
是你……原来是你。
上林苑焚屍杀人之场,远远看去沈默而悍厉的年轻乞丐,泥泞青肿不辨眉目的脸,碎裂的腿骨,咽喉的血洞,沈默如麻袋般被冷冷拖拽过地面的屍体。
捷如闪电的抢刀,泼风惊虹般的刀势,架在玉自熙颈上的长刀,一口咬碎的碎片飞溅。
还有惺惺相惜的包子,踮起脚递上的玉锁片。
…………
楚非欢,早就认出她了吧?
却不愿她知道,那个挣扎於泥泞,被乞丐们欺负误解,瘦骨支离无限狼狈凄惨的人,是当初那个出身高贵,洁不染尘,秀丽如棠棣之华,淡蓝衣裳如高远晴空的一国王子。
当年履足黄金毯,行步白玉堂,劲跨高头马的双腿,如今已覆盖在孱厚褥毯之下,难见立起那一日。
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重伤,残疾,背负着被兄弟误会剿杀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残喘於街角巷肆,失去武功无力谋生,甚至连最基本的健康都已失去,最终沦为乞丐,还是乞丐中最下等,最无用,时时被人欺淩的那一个。
无数个冷月寒风的夜里,破旧祠堂内,恶臭阴沟旁,伤病袭来时,冻饿辗转之中的男子,是否会想起当年那些玉堂金马,笑傲长风的日子?
想起那绝丽女子宛宛笑颜,马蹄踏破长草,挥鞭直指,道:「非欢,助我,还这烽火天下,锦绣河山。」
那一刻风卷衣袂,似在云端。
想起元京城破,大军入城,黑色铁甲洪流上那一方旗帜鲜明招展,他在她身侧,千万民跪伏那一刻,鲜衣怒马,同享荣光。
那一刻相视微笑,踏足天下。
那些华美的,热血的,呼啸着卷掠着惊艳着的灿烂记忆,是否曾如日光映着他彻夜难眠的深黑的双眸,而往事於暗夜重回时衬着那一弯难圆的冷月,这一刻是否分外的孤独与凄凉?
烟华消散,红颜零乱,英杰自云端跌落,垂允挣扎於泥淖。
却无法报仇 - - 因为那只是他人报仇心切的无心错误。
你也无辜,他也无辜,惨烈的鲜血和伤痕,却永远难以弥补。
世事残忍如斯。
……
奏长歌已经完全失去了胃口。
搁下筷子,她默默半晌,道:「素帮主,我有一些话,要和楚兄说……」
素玄何等人,早已极其知趣的站起,默默退了出去。
他体贴的带上门,立在门外,想起刚才那一刻,从来都微笑从容气度高华的明姑娘,眼眸里那绝无仅有的怅惘与黯然。
不由靠着门板,呆呆的立了半晌,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情绪在不住翻覆,如潮水迭卷,渐涌渐退,生灭不休。
良久,他突然轻轻的笑起来,瞳仁里流溢徇烂异彩,如雨后长虹,亮丽不可方物。
前方庭院外,却突然传来喧譁声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