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却是地地道道的御物,先皇亲赐妃嫔的东西,一器一物都会记录在案,流入民间倒卖,弄不好是掉脑袋的事儿。
傅九两挨了一脚,没敢吭声,缩在马车边边坐着。
他刚松半口气,却见二姑娘开口,清清脆脆来了一句“娘,九两哥骗你的。”
唐荼荼告黑状一点心理负担都没“他才不是接了一单,他最近一直没断过生意,满船上全是刚收来的宝贝,起码十几样。”
“十几样你把全京城的御物生意都截了”
华琼更气,抄起手边的靠枕往他身上招呼,劈头盖脸地砸上去。
傅九两人本就瘦得竹竿似的,吃不住华琼这么揍,没两下就嗷嗷惨叫起来。
“掌柜掌柜别打了掌柜姐姐我头疼再打要死这儿了
”
华琼横眉竖目“打死也好过你死在外边,狗命一条让人扔进乱葬岗去你想钱想疯了你钱全给你爹了养个天皇老子也没你这么供的”
唐荼荼默默把桌几上的茶点捧怀里,脚尖也勾着桌几往边上挪了挪,让她娘揍得更顺手。
一时间满车惨嚎。直到车夫隔着帘子讪讪说“掌柜别打了,路边人都看咱们呢。”
满大街惊疑不定的目光,华琼这才住手,恨骂了声“你迟早把命丢这上头,滚回去养伤你爹在哪儿”
傅九两立刻慌了,支吾起来“我爹我也不知道在哪。”
华琼冷笑“他园里又买了俩花娘,还能在哪”
说完,她喝住车夫,自己跳下了马车,吩咐车夫领着二人先走。
唐荼荼不知道她做什么去,掀起车帘去看。旁边那是一家戏园子,金粉招牌上写着“同乐戏苑”四个字,堂楼花栱雕得精美,立柱红漆裹青幔的,装潢得很是漂亮。
傅九两瞪着眼睛,彻底慌了“姐姐我爹不在家,你别去”
华琼已经抄袖子进去了,几个嬷嬷跟在后头,架势像是要当街砸场子。不多时,戏园子里头也响起滋儿哇啦的惨嚎声。
“和气生财咱们和气生财女壮士,女壮士您打哪儿来进去喝口茶,有什么不高兴的,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哎哟您别扯我耳朵”
唐荼荼瞠目结舌,看着她娘连踢带打,从戏园子里揪扯出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大爷来。
半上午还没什么客人,满院子上了妆的花旦、武生,磕着瓜子瞧热闹,咿咿呀呀地配两句词儿助兴。
“这、这是”唐荼荼哑声。
车夫憋着笑“这是九两少爷家的老太爷,他家就住在戏园子后头。老太爷这些年虽然干什么,赔什么,但生意之心不死,这戏园子开了有三年了,是他唯一做成的生意,赚的勉强够养活园里这些角儿吧。”
虽喊着“老太爷”,言语之中并无尊敬,车夫也是瞧热闹的语气。
傅九两喊得嗓子都劈了“你们别闹了,这么多人看着”
那老太爷面红耳赤,似酩酊醉酒,鬼嚎着“壮士,女壮士”
华琼把他往地上一拽“你睁开眼看清我是谁”
“哎哟华掌柜华掌柜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眼看周围人越来越多,车夫瞧着没法,把二人先送回了府。
傅九两似离了水的鱼,彻底没气了,倚着个隐囊哀哀萎在上头。
唐荼荼有点不忍,又怕他怨起华琼,费劲琢磨措辞“九两哥,我娘做事心里有数的,顶多给老大爷个没脸,不会真打死他。”
傅九两哀哀戚戚道“我知道。”
马车拉他俩回华家,车在家门前停了半晌,他才沾沾眼睛,找回了一点体面“叫二姑娘看笑话了。”
“也还好”唐荼荼表情复杂。
果然嫖赌是万恶之源,日子还是得靠经营。傅九两一年赚的钱能顶爹爹十年,居然能把日子过成这德性。
唐荼荼笨嘴拙舌地安慰两句“你别难过了,咱们回家吧。”
她清早吃下的饭,两个时辰过去早消化完了,想要回家垫补。奈何傅九两伏在桌上,手长腿长的,占据了大半个车厢,车里一地狼藉,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唐荼荼起身时,怕站不稳,手不免在他肩膀上摁了一下。
可这一摁,像极了一个安抚,傅九两抽噎一声,好不容易绷住的情绪如开闸放水般淌了一世界。
这一宿他又惊又怕,怕自己真丢了脑袋,懊恼自己把二姑娘给连累了,真要出点什么事,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刚才又听那都头说要抄没一半家产,心肝疼得直哆嗦。
傅九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我就是难受,我做什么也不对。我就会做这一样买卖,通身就两样本事,一是鉴宝,一是造假,还有什么能赚大钱的,能养活我和我爹”
“他跟我要钱,我不给他,他又去外边赊账,去钱庄借贷回头人家连本带利地跟我讨账”
“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啊老不休,
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包小娘我让他正经找个婆娘过日子吧,他娶一个,离一个,说这个脾性不和那个管家苛刻你说他嫖他赌吧,可给我娶媳妇的钱,他留得好好的,三万两,一个子儿没动过,全在钱庄存着。”
“我就这么一个爹了,我不养他,我赚钱还能给谁花啊”
唐荼荼只好又坐下。
他趴在桌上哀哀哭起来,只长身条不长肉,看着一米八的大个子,瘦得像个猴。昨晚的衣裳下水湿透了,这会儿穿着不知道谁的衣裳,薄泠泠一片夹衣,后背的脊梁骨犹如一排算盘珠。
唐荼荼本不爱多管闲事,瞧他哭得这么惨,犹犹豫豫开口“其实,戒嫖戒赌,也不是没有办法。”
傅九两泪眼婆娑抬起头,擤了擤鼻子“什么办法”
“也简单全看你能不能狠下心了。”唐荼荼说。
“你爹快五十了吧他这年纪,又是多年酒色掏空身子,刚才看他连我娘都挣不开,腰腿不好,平时估计也就是跟花娘拉拉手,喝喝花酒,应该不能你懂吧”
傅九两不知该作何回应。
唐荼荼接着说“嫖未必是真嫖,花花肠子先给他断了,再把好赌的毛病拧回来。刚才那差爷,不是说要抄没你一半家产么”
“你就告诉你爹全部抄没了,一个子儿也别留,把戏园子关了,雇几个打手,气势汹汹地上门,把你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但凡值点钱的东西全扛走告诉你爹以后再也没钱了,一个铜板都没了。”
唐荼荼开拓思维。
“他不是最疼你么每天你在外边吃饱以后,买两个肉包子回去,放到他面前说爹你吃吧,我不饿然后你对着包子吸溜口水,大半夜再专门发出点声响,让他看见你可怜兮兮地坐在寒风里,啃着糠面窝头。”
“衣裳也不能再穿绸面的了,穿夹衣,夹衣里边蓄层破棉花。还有你这一身美玉,都摘下来,你要方方面面都扮穷,你懂吧扮穷的同时,把最好的留给你爹,让他看
看这世上他没亲人了,就剩你一个大孝子了。”
傅九两傻住了“他认识钱庄的人,借贷”
唐荼荼反问“没家产,钱庄借贷借不出来的吧整个西市的人都知道你变成穷光蛋了,谁还敢贷给你们啊”
傅九两目光发直,舌头发僵“我攒了十来年的家业”
就算抄没一半,也够他温饱不愁地活完这辈子了。
他开口想说不必这么狠吧,华琼已然追上来了,站在车旁听了这半天,拊掌盛赞“好主意”
母女俩对视一眼,露出如出一辙的微笑。,